命運的奴隸與拓荒: 論《JoJo的奇妙冒險》之人體圖像及其人文意涵（二）

前言

一、荒木飛呂彥與《JoJo的奇妙冒險》

二、人間贊歌:《JoJo》的人文主義

(相關資料圖)

三、文藝復興:《JoJo》的人體圖像

四、〈解放奴隸:《JoJo》人體圖像的精神超克〉

《JoJo》系列的核心主題是「人間贊歌」,意即歌頌人類的價值。依照荒木飛呂彥的解釋,「人間贊歌」強調人類自身的力量與美好,依靠己力克服困難、開拓人生的道路,而不是祈求神明、仰仗奇跡。（6）在《JoJo》第1集單行本的作者評語欄中,荒木指出《JoJo》故事的主題是透過「人類」與「非人類」之間的戰(zhàn)斗來歌詠人類,（7）因此《JoJo》人物的戰(zhàn)斗幾乎不依賴機械,而著重在肉體戰(zhàn)與精神戰(zhàn)的層面。（8）

(一)、歌頌人類的贊歌

「人間贊歌」一詞首次出現(xiàn)在漫畫中,是在第3集〈恐怖是我的囊中之物之卷〉(恐怖を我が物とせよの卷)。面對變成尸生人的開膛手杰克,喬納森一行人因為杰克變態(tài)殘忍的行徑而深感恐懼,齊貝林男爵透過與杰克的正面對決,來向喬納森等人啟示何謂真正的勇氣:

「『勇氣』是去了解『恐怖』并且把『恐怖』化為我的囊中之物!......,人間贊歌就是『勇氣』的贊歌,人類的優(yōu)越就是勇氣的優(yōu)越!」（9）

齊貝林男爵以此精神來突顯人類與尸生人之間最大的分別。此處可以看做一種隱喻,恐怖的尸生人象征著人類面對的困境與異常,齊貝林所稱頌的「勇氣」則是坦然面對的達觀,克服恐懼的試煉才能盡顯身而為人的價值與優(yōu)越。

在往后的故事中,「人間贊歌」一詞雖然沒有變成漫畫里時常出現(xiàn)的口頭禪,但確實為荒木飛呂彥經營《JoJo》故事的根本思維:

肯定「勇氣與人類是非常美好的」的想法,我從一開始就沒有改變過。我想「無論如何,人類都是最棒的」這么一句極其簡單的話――也就是「人間贊歌」,就是『JOJO』最根本的思維。每次我畫起新的一部故事,都會將這一點銘記在心。（10）

綜觀《JoJo》系列的發(fā)展,每一部雖然各有特色與著重的主題,但基本上主角群的奇妙冒險仍不脫離「人間贊歌」的旋律:面對困境、產生克服的意志、最后「完成歷險」。所謂的「完成歷險」是此處值得留意的地方,「人間贊歌」強調的價值,未必是要達到完美結局,重點在于實踐的過程;例如第1部主角喬納森在結局中身亡、第6部甚至主角全滅的安排,加上其他各部故事中的悲劇性質,皆可知荒木飛呂彥傾向于動機意志的實踐過程,而非追求結果的皆大歡喜。人物履行其信念,無論結果是否完滿,都能算是歷險的完成。

而荒木所說「人類是非常美好的」(人間が素晴らしいもの)一語也值得推敲?！禞oJo》當中描繪的人類美好之處,通常不會是物質的享受或外在體表的美好,也并非極力呈現(xiàn)人類本身的完美,而是心靈層次的事物,乃至于看似不完美的痛苦。在第1部故事中,變成尸生人的騎士布拉霍(ブラフォード)被喬納森的波紋所擊潰,讓他原本身為人類的高潔靈魂蘇醒,從毫無痛覺的尸生人回歸到人類,布拉霍告訴喬納森:

「這種『痛覺』才是『生命」的感受。有『痛苦』才會有『喜悅』,有這種感覺才能成為人類?！梗?1）

這一句話顯示了在《JoJo》的「人間贊歌」命題中,肉體的存在與感受是何等重要,甚至人之所以為人的條件。而布拉霍所謂的痛苦,不只是生理的痛,亦可以涵蓋心理感受的痛,苦難的滋味未嘗不是身而為人的美好。

無論是美好或苦難,這樣對人全面的肯定,就是荒木對「人間贊歌」的思維:

「無論如何,人類都是最棒的」(人間がとにかく一番)。

這種對人本身的肯定,一方面呼應了荒木受到文藝復興思潮的影響,（12）另一方面形成《JoJo》系列逐漸擺脫純粹的善惡二元對立,在彰顯人的價值前提下,所謂的「惡」、「反派」也擁有更立體的揮灑空間。在《JoJo》當中少有純粹惡的反派,他們的行動有其個人境遇的脈絡。做為王道路線的少年漫畫,荒木卻沒有刻意強調善惡二元論,反之向讀者示現(xiàn)了人性的群像。因此,惡役擁有他們獨特的美學、惡人也有其救世主、故事的「殺人鬼」竟然只是一個追求平穩(wěn)生活哲學的人;第6部的主要敵人普奇神父是為了「全人類的幸?！苟袆?、第7部的瓦倫泰總統(tǒng)擁有極為強烈無私的愛國心,他們各有立場與理念,并且和主角群一樣試圖克服命運里的難關。（13）

批注13 有趣的是,時間如果靜止,命運便不會發(fā)生,為了征服命運,《JoJo》出現(xiàn)了不少時間系替身能力的主要反派。DIO為了克服喬斯達血統(tǒng)的宿命,有了暫停時間的「世界」,吉良吉影能回溯時間的「第三爆彈」,迪亞波羅預測未來、令時間快進的「緋紅王者」、普奇神父讓時空加速的「天堂制造」、瓦倫泰總統(tǒng)可以在平行世界無限地延續(xù)自己軀體的「D4C」。第2部的卡茲沒有替身能力,但他的目標在于克服隨著時間出現(xiàn)的太陽,最終成為征服生命的究極生命體。

除了「人間贊歌」之外,《JoJo》常被人提及的精神關鍵詞還有「黃金精神」(おうごんのせいしん)與「漆黑意志」(しっこくのいし)?！更S金精神」語出自第4部第47集喬瑟夫之口,他在東方仗助等人身上看到了「存在于正義光輝中的黃金精神」(「正義」の輝きの中にあるという「黃金の精神」),必定能守護杜王町的未來。（14）「漆黑意志」則源于第7部主角喬尼,在《飆馬野郎STEELBALLRUN》第8集與槍手林可的對決中,喬尼被林可形容是受「漆黑意志所驅使」的人（15）,后來于第15集喬尼面對替身「南北戰(zhàn)爭」的攻擊時,為了奪回圣人遺體,喬尼突破迷惘下定必勝的決心,一旁的杰洛認為喬尼為了取勝而顯露出舍棄人性的黑暗面。（16）

「黃金精神」與「漆黑意志」這兩個關鍵詞看似是沖突對立的兩面,事實上就本質而言兩者仍未脫「人間贊歌」的主旨。本文并不將這兩項詞匯用類似游戲設定的方式看做《JoJo》人物的屬性、也不是人物持有的道具或裝備,因此討論哪個角色有沒有「黃金精神」或「漆黑意志」實無必要。應回歸到漫畫文本的脈絡來看,無論是「黃金精神」或「漆黑意志」,都是角色們?yōu)榱丝朔\而展現(xiàn)的特質;而「漆黑意志」在歷代《JoJo》主角中表面上是最為異色、突顯人性黑暗的一種,但就喬尼對決「南北戰(zhàn)爭」的過程可以清楚看見,這是一段喬尼面對自身迷惘、終于堅定信念的一戰(zhàn),并在戰(zhàn)斗中讓自己的替身(亦即精神)得到成長。綜上所述,「黃金精神」與「漆黑意志」可以說是「人間贊歌」的腳注。

(二)、命運的奴隸:《JoJo》的命運觀

「命運」一詞是《JoJo》極為常見的用語,與「人間贊歌」這個主題的關系密不可分。《JoJo》相信命運是必然性的存在,由不可見、難以捉摸的力量所驅使,以各種形式降臨到人物身上。《JoJo》的命運觀支配了人物之間的關系,在第1部第2集中,史彼特瓦根說

「命運......人的邂逅與分離,或許都是由命運所支配、決定的......」（17）

第4部提及的「替身使者會互相吸引」法則（18）、以及第6部DIO主張人與人的邂逅由「引力」所致、而且必有其意義,（19）都說明《JoJo》了命運所產生的必然性?；哪撅w呂彥在第6部第16集的作者評語欄中這樣說:

「命運不是偶然的,而是有道理可循,『JOJO』里也引用了這種看法,或許這無法用科學來證明,但我感覺就是如此?！梗?0）

荒木飛呂彥在創(chuàng)作人物時會制作詳細的「身家調查書」設定稿,宛如現(xiàn)實世界人物的檔案數(shù)據(jù),增加角色的立體感。在多年來重復這樣的創(chuàng)作模式里,荒木逐漸發(fā)現(xiàn)自己隱約呼應《JoJo》的命運觀,筆下的人物好像有了自我意志一般展開行動:

而當我一再重復這個步驟,持續(xù)畫漫畫到現(xiàn)在,就不免深深感覺到一種「必然」,會覺得這人物是「注定應畫而被畫出來」的。換句話說,這就是所謂的「命運」或「宿命」。雖然人物都是存在于「漫畫」這種作品中,但就跟實際存在的人一樣,漫畫的故事與人物本身也有著命運與宿命。不只自己有「命運」,敵人也有「命運」,于是一定會在某處爆發(fā)沖突。

于是我開始認為,『JOJO』之中登場的人物,其目的就是為了努力克服這一點。從第5部到第7部,都有個主題叫「活著的悲哀」。簡而言之,我描寫的是勇于面對「命運」的人。（21）

雖然《JoJo》強調「命運」的存在,但并不主張順服的宿命論,即便活著有無可奈何的悲哀,仍要有坦然面對的勇氣。在第1部第1集的卷首,荒木飛呂彥引用了〈不滅之詩〉(ImmortalPoetry):

「兩個囚犯從監(jiān)獄的鐵窗向外眺望,一個看到泥土,另一個仰望星辰。」（22）

詩句象征第1部的喬納森與迪奧,兩人在面對自身命運(監(jiān)獄的囚犯)采取了不同的應對(看到泥土與看到星星)。這首詩句后來出現(xiàn)在第6部的徐倫,字詞稍有不同;在戰(zhàn)斗的險境中徐倫質問自己到底是「看到墻壁、還是看到星空的囚犯」,為了見到父親承太郎,當然必需選擇成為仰望星空的那一位。（23）

在《JoJo》故事中「命運」的降臨看似是不可違逆的,第5部中的最終反派迪亞波羅說

「我們全都是被命運選召的士兵」（24）

意思是所有人都受到命運的擺布,但是迪亞波羅不愿為人卒子,要得到「箭」的力量從而支配命運。第4部的吉良吉影在覺醒新的替身能力后,說已經發(fā)生過的命運不容改變:

「因為在『前一個早上』被打破的東西,它就已經被冠上一定會摔破的命運了...,水到渠成!這就是『命運』!」（25）

既然如此,那么選擇成為〈不滅之詩〉中「仰望星辰」的人,又有何意義可言?這里探討的是「命運與自由意志的糾葛」,《JoJo》的命運觀是超越既定命運。（26）面對命運、然后超越命運,在第5部給了相當明顯的啟示。故事的尾聲,主角喬魯諾一行人終于打敗迪亞波羅,卻也犧牲了眾多同伴的性命,喬魯諾仰望天際、像是緬懷逝去的朋友們一般,說道:

「我們能夠走到這一步,表示我們已經獲得完全的勝利...,一切到此為止吧...,命運是『沉睡的奴隸』,而我們依靠自己的力量解放了命運...」（27）

命運不由自主,所以是奴隸;但命運正在沉睡,可以透過自身的力量來喚醒(解放)。

「沉睡的奴隸」(眠れる奴隸)是第5部最后的篇章,故事以前傳的方式將時間拉回到布加拉提等人認識喬魯諾之前。在本篇中出現(xiàn)了一位替身使者,其替身能力「ROLLINGSTONES」會將他人未來死亡的命運雕刻在滾石上,被刻畫出將死命運的對象,若直接接觸到「ROLLINGSTONES」的話就會遭到安樂死。故事中「ROLLINGSTONES」顯現(xiàn)了布加拉提死亡的樣貌,最后在伙伴協(xié)力奮戰(zhàn)之下逃過一劫?！窻OLLINGSTONES」的本體說

「我們每一個人都是『命運的奴隸』」（28）

但是最后見識到布加拉提等人頑抗命運的行動,感慨若是乖乖接受被「ROLLINGSTONES」安樂死的命運,或許日后也不必踏上苦難之路,并說:

「衷心希望他們都是『沉睡的奴隸』...當他們在覺醒之后...就能開拓出一條極具意義的道路...」（29）

到此完整揭示了《JoJo》的命運觀,面對命運、即使結局注定將是苦難,也必有承受苦難的意義和啟示,這個將沉睡奴隸給喚醒、實踐命運的過程,即是一種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