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觀察：別讓國產(chǎn)動畫也困在「浪浪山」

本想等《中國奇譚》攢多點再一睹風采的。

結果刷到“家長炮轟《中國奇譚》”的熱搜百思不得其解。出于這能讓孩子留下什么童年陰影的獵奇心態(tài)，加上害怕哪天又突然被舉報下架，還是決定趁早把目前更新的幾集給看了。然后，便是情不自禁地加入了這部高分國產(chǎn)動畫的追番大軍。

《大鬧天宮》《黑貓警長》《葫蘆兄弟》《哪吒鬧?！?..不得不說當“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這幾個字浮現(xiàn)在觀眾面前時，仿佛就是個質(zhì)量保證。

(相關資料圖)

這次美影廠的新作畫質(zhì)相當高清細膩，而骨子里也依然保持著含蓄內(nèi)斂的審美風格。從樸實無華而又磅礴大氣的片頭便可管窺一二。水墨浸染，干凈素雅，讓人不忍跳過這份獨有的東方韻味。

更為可貴的是很久沒有見到回歸文本老老實實講好故事的國產(chǎn)動畫了。想不到2023年，我還能看到《西游記》的官方番外。打頭陣的《小妖怪的夏天》想必是通篇最為通俗老少咸宜的一集。

主創(chuàng)團隊機智地借助了師徒四人打怪升級的故事設定，卻將視角投向遠離于主流話語之外的小妖怪，另辟蹊徑。

這是一只生活在浪浪山普普通通的小豬妖，一直默默無聞地辛勤打工，任由領導安排吩咐。

上級仗著官威瞎指揮也得硬著頭皮照干，提個意見得不到認可還會被穿小鞋。

唯唯諾諾地干好自己分內(nèi)之事，而公司官僚主義嚴重等級森嚴，拼死拼活也毫無成果。像極了現(xiàn)代職場實錄。因此當以往的背景板被推上主舞臺，引得身為社畜的萬千網(wǎng)友一一代入自我經(jīng)歷如此共情。

初聞不知曲中意，再聽已是曲中人。小時候的我們總以為自己是神通廣大的齊天大圣，十萬天兵天將都無可奈何。人海浮沉之后，才得以頓悟小豬妖竟是我本人。

就如本篇英譯名《Nobody》那般，實至名歸的無名之輩。別說自主人生了，連妖王都見不到。一直煞有其事的恪盡職守，實際上一擊即潰，被八戒笑作“跟逗小孩似的”。

但即使在外務工怎么不被當作真正的主體怎么得不到尊重，他還是會選擇努力隱藏委屈，并不會在家人面前一訴衷腸令其擔驚受怕。很喜歡小豬妖工作間隙回家探親的片段，生動細膩而引人深思。

家是每個漂泊在外的異鄉(xiāng)人心里最柔軟的地方。母親“你怎么禿成這樣”“照顧好自己”“別太拼了”之類的安慰相當家常，卻最是動情。

這溫情一筆讓我們知曉妖界也是有情有義的。再邊緣的小人物也是值得被關心被愛護的。

當小豬妖渴望去外面的世界看看探尋自我意識而不是囿于浪浪山的一小片天地時，母親勸其安穩(wěn)度日跟著領導好好干的片刻令人苦不堪言。

何處不是浪浪山，誰人不是小豬妖。誰不想離開浪浪山呢，而誰又能離開浪浪山呢。“考上高中就好了。”“考上大學就好了?！薄翱忌涎芯可秃昧??！薄翱忌瞎珓諉T就好了?！奔词估г诶死松降哪阄夜钠鹩職庠噲D越過山丘。而浪浪山外還是浪浪山。當下年輕人對于未來迷?？喑默F(xiàn)狀栩栩如生。

想必大家看到孫悟空一棒打倒提醒唐僧師徒有陷阱的小豬妖那一瞬間時，心里都會一緊。小豬妖葫蘆里的水流干了，僅僅想想那是片刻前母親親自打好的水便令人黯然神傷，甚至不免懷疑余華老師是不是本篇的文學顧問。

但幸好主創(chuàng)團隊在殘忍過后還是給觀眾喂了一顆甜而不膩的糖。

我并不覺得現(xiàn)在溫暖的收尾落入俗套，被主導文化收編。戛然而止的開放式結局效果到底如何，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倒不必嗔怪是否由于審查因素一定要添上善有善報的光明結局。導演必定想過定格在小豬妖被孫悟空一棒打死的畫面，那樣確實更有沖擊力充滿了悲劇性，朝朝暮暮所憧憬的蓋世英雄并不在意我們的死活也頗具諷刺意味。

但如此刻畫便傷害了從小看《西游記》長大堅信大圣火眼金睛明辨是非正面形象的觀眾們。齊天大圣可以任性而為，可以蠻橫無理，但他絕不會善惡不分，濫殺無辜。所以大圣向小豬妖伸出的一只手，這精妙的反轉相當高明。

雖然俺大師兄自始至終一個正臉都沒出鏡，但那三根保命毫毛給了我等凡人繼續(xù)明媚生活的希望。這與提倡什么正能量的口號無關。面臨進退兩難的困境，拒絕同流合污堅持良善遇到貴人的背后，是崇尚真善美的儒家文化底蘊，這是幾千年來華夏文化不曾改變也最為大眾接受認同的價值觀念。

而潮落之后也總會有潮起。看起來是糟透了，倒也不是一條路完全黑到底。生活還會給在夾縫里的你我擠出一道微弱的光。

再微弱的光，也會匯成繁星在夜空閃爍。再渺小的你，也會發(fā)現(xiàn)獨屬于你那無與倫比的美麗。所以不僅是《小妖怪的夏天》，也是《小人物的夏天》。

人生本就該是如此的哀而不傷，耐人尋味。我個人甚是喜歡第二集改編自南梁志怪小說《鵝籠書生》的《鵝鵝鵝》。

已經(jīng)很久沒有見到作者風格如此濃烈想象力十足的國產(chǎn)動畫了，連刷五遍，意猶未盡。視覺呈現(xiàn)尤為特別，色彩上只有黑白灰與國人最為鐘情的紅色。隨心所欲的水墨畫風荒誕詭譎，又混雜著《聊齋志異》里些許詭恐怖的氣息。

還是個默片，沒有一句臺詞，尤為大膽。最受熱議的是層層套娃的敘事，由于表達較為抽象，顯得晦澀難懂。世態(tài)漁洋已道盡，人間何事不鵝籠。這里無意辨別究竟是欲望對人的吞噬還是人心的復雜不可信，上升到哲學高度是否有所僭越也不在我們的探討之中，畢竟導演本人都未曾料想竟發(fā)酵出如此之多奇思妙想的解讀。

一千個讀者一千個哈姆雷特，每個觀眾都有自我闡釋的權利。從接受美學理論的角度而言，讀者本身也是藝術創(chuàng)造過程中所“隱含的作者”。人文社科的魅力便在于，沒有標準答案，言之有理即可。又不是應試考試，沒必要凡事都硬求個標準答案。

我倒是沉迷于這份獨屬于中國人“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留白韻味。飄渺而虛妄，詩意而雋永。黃粱一夢悵悵然。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第三集《林林》上線后使得《中國奇譚》從9.6掉至9.5，評價褒貶不一。

在這個拼盤系列之中到底差不差把火候拉低平均線并不是我們所想討論的范疇，觀眾們能否接受適應三維抽幀的動畫實驗也有待時間考證?？此评仙Ｕ劦娜伺c自然和諧共生只是浮于表面，可以引申侃侃而談的公眾議題太多了。

化作人形的小狼林林奮力高喊“一樣的一樣的一樣的”渴望融入人類集體時的鏡頭不免令人遐想連篇。

被時代浪潮裹挾的人們常常在迎合群體與主流意識中渴求獲取自我認同。但一句“她和我們不一樣”就能輕而易舉地將你從組織中踢出，瓦解你的精神歸屬。

原來稱兄道弟的我們始終不是同類。曾經(jīng)的和平相處似乎只是幻象，獵人與獵物之間彼此仇恨互相廝殺的關系才是事實。結尾獵人和獵物的隔河相望宛如一支箭，正中我心。

隔河，人類社會始終消散不去的隔閡。剛出的第四集《鄉(xiāng)村巴士帶走了王孩兒和神仙》讓人眼前一亮。

畫面如語文課本插圖般清新質(zhì)樸，怪親切的河南方言很有代入感。悠長雋永的配樂尤為加分，片尾的嗩吶聲一出雞皮疙瘩都要出來了。特別是孩童視角下的農(nóng)村變遷應該能引起不少有過相關經(jīng)歷觀眾強烈的情感共鳴。

那些關于鬼怪傳說傳說的真假并不重要，城鎮(zhèn)化建設進程下鄉(xiāng)土文化的逐漸式微乃至消亡才是無法形容的失落。

如今竄天猴不給放了，人們也不再像過往習慣于聚集在村口大樹下乘涼嘮嗑。

但好在年夜飯桌上的香椿拌豆腐還能召喚起兒時那些樸實純真的記憶。

由于一集一個制作團隊以及單元敘事和畫風迥異的因素，《中國奇譚》上線之后不乏有人將其對標網(wǎng)飛出品的《愛死機》。但喜悅的是更多的觀眾堅定它就是《中國奇譚》，從來就沒有什么中國版《愛死機》。正如總導演陳廖宇所言，無論效果如何，大家都在追求中國美學，是個好事。前兩年去影院看《天書奇譚》重映的時候在驚嘆，當年剛剛撥亂反正國人整體思想還較為禁錮的時代里，美影廠竟能創(chuàng)造出如此之多先鋒大膽又具民族特色的動畫作品。

而后在全球化演進的進程中，由于過度追求與世界接軌，舍棄了太多老祖宗留下的文化寶藏進行自我閹割。所以這些年國產(chǎn)動畫不再效仿日美動漫畫風，創(chuàng)作者們注重挖掘中國幾千來的神話故事和文學作品，削弱動畫在大眾心中低齡化的刻板印象并取得票房佳績真的是個好事。

但不得不說，其中肉眼可見“用心做特效，用腳寫劇本”的選手們不計其數(shù)，每每被詬病故事陳詞濫調(diào)，過于追求形式主義的炫技，強行添上大可不必的3D包裝虛張聲勢。

而這次《中國奇譚》真正做到了外表與內(nèi)核雙豐收，也再次印證藝術作品的內(nèi)容與形式相互統(tǒng)一，兩者都是不可或缺的。同時其擁有的輕盈恰恰是國產(chǎn)動畫包括影視創(chuàng)作所匱乏的，背負太多道德說教乃至文化輸出的思想包袱反而束縛了自我盡興表達的可能性。

這也是我們?yōu)楹螌Α吨袊孀T》以《中國XX》旗號取名卻沒有絲毫反感（當然起初聽到這樣的片名很定會不看好啦，也驗證了內(nèi)容為王）。因為它名副其實，不媚俗，不從眾。也不像以往那些主旋律電影有意消費觀眾愛國情緒，走向狹隘乃至封閉的民族化道路。立意深刻而又頗具實驗精神的它遵循了美影廠第一任廠長盛特偉的藝術信條。探民族風格之路，敲喜劇樣式之門。

不重復別人，不重復自己，藝術如果沒有創(chuàng)新，就沒有生命力。

而這兩句話也應是當代無論什么藝術門類都該遵循的創(chuàng)作準則。話說回來，無論家長舉報《中國奇譚》究竟是確有其事還是子虛烏有，這些年不乏這樣一批出于“為孩子好”的“良苦用心”而無腦投訴熱門影視作品致其下架的家長們。害，夫妻倆當孩子面罵街干架砸鍋摔碗的時候就不怕給孩子留下童年陰影嗎？

在完全真空無菌的環(huán)境中培養(yǎng)出來的生物往往最不容易存活，請引以為戒。雖說感謝美影廠給我們這些中年兒童創(chuàng)造精神食糧，但優(yōu)秀的動畫作品是不關乎年齡的。我國的志怪小說向來寫鬼寫妖高人一等尤其適合影視化與動畫化，家長引導得宜的話，完全可以借此啟蒙孩子對生死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思考并培育良好的審美品位。

在成長中的孩子需要保護。試圖再度崛起的國產(chǎn)動畫也需要保護。別把孩子困在浪浪山，也別把國產(chǎn)動畫困在浪浪山。

如果小朋友們都是看著《中國奇譚》這樣優(yōu)秀的國漫長大的話，該有多好。這才是思政課本里反復強調(diào)的文化自信啊。切莫讓泛濫的舉報文化阻礙孩子獨立思考，荼害文藝創(chuàng)作蓬勃發(fā)展。

但愿后續(xù)的幾集可別泄氣。依然期盼國產(chǎn)動畫呈現(xiàn)出更為開放多元的樣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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