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時焦點:【旅圖】莫高窟與王道士|梁訥言
莫高窟與王道士
□??梁訥言
梁訥言,進過廠,下過鄉(xiāng),然后長期在事業(yè)單位謀生,有閑的日子里,喜歡一個人的自駕游,偶爾寫點游記和懷舊的文字。
【資料圖】
幾年前的盛夏時節(jié),我邁開成天奔跑于滾滾紅塵的腳步,趕往西部大漠腹地的佛教藝術圣地——敦煌莫高窟。
去莫高窟,我是順著河西走廊的起點走至終點,途經古時武威、張掖、酒泉、敦煌四郡。
這一行程,其實不足絲綢之路的十分之一,古絲綢之路東起西安,西至古羅馬都城君士坦丁堡,橫跨15個國家12000公里,連接歐亞大陸。
那時,行走只能靠駱駝馬匹和人的雙腿,所經之處,全是戈壁沙灘和崇山峻嶺,一路上的荒涼與孤寂,疾病與干渴,寒冷與饑餓,常常會有路人和駱駝倒下,而這些倒在路邊的枯骨,則往往成為在沙塵暴中迷路的商人駝隊的路標。
“今夜不知何處宿,平沙莽莽絕人煙?!碧瞥瘏⒌牧攘葍尚性娋洌辣M了古人的艱辛與磨難。
敦煌四周,除有祁連山和天山兩大山脈,舉目所至皆是一馬平川的荒漠與渺無人跡的沙海。
這里,驕陽似火,寸草不生,寂寥萬里,了無生息,然而強烈的陽光長年累月溶化著山上的積雪,滲入山腳的荒灘與沙磧,便有了敦煌這么一個充滿生氣的綠洲。
那時的遠行者,東來的客人經長途跋涉,過了陽關或玉門關后,都要在這里休養(yǎng)歇息。而西去的故人出了河西走廊,也要在這里稍事休整,以便踏上更為艱險的路程。
于是,敦煌便在這些路人絡繹不絕的來往中繁榮熱鬧起來。
于是,便有了“華戎所支—大都會”之稱謂,甚至有長安第一,敦煌第二,揚州第三之說。
于是,也引來了無數(shù)的文人墨客與僧侶工匠,達官貴人與富商大賈,便有了名揚四海的莫高窟。
出敦煌25公里,穿過一片高聳的白楊林,遠遠地,便可望見莫高窟密密匝匝形如蜂窩鴿舍般的洞窟。
從鳴沙山延伸過來的沙漠,一直覆蓋到莫高窟頂上,大地蒼涼而貧瘠,宕泉河早已干涸,只剩下時間和風在河床上流淌,然而,這荒蕪表皮下卻曾涌動過一段最鮮活的歷史。
公元366年,有個名叫樂僔的和尚,在河堤沿岸開鑿出第一個洞窟。
此后,無數(shù)的工匠在這里夜以繼日地勞作,叮叮當當?shù)那脫袈暡唤^于耳,昏暗的洞窟內,不分晝夜地晃動著藝人單薄的身影,從他們手底流溢出來的圖畫,讓千年后的整個世界驚訝得睜大了眼睛。
他們是些關注靈魂的人,窮其一生,只為把靈魂安置在洞窟里。相比之下,現(xiàn)代人似乎沒有什么來生好期待,現(xiàn)世的聲光充滿太多的誘惑,生命便分散到了許多瑣碎的事物上。
歷經千余年的繁復建造,那些神秘的洞窟就鱗次櫛比地鑲嵌在宕泉河邊的山體斷崖上,構成了一個充滿神圣氛圍的龐大佛國世界。
南北長達1600多米,開鑿洞窟735個,描繪壁畫45000平方米,雕刻泥質彩塑2415尊,是我國現(xiàn)存規(guī)模最大,保存最完好,內容最豐富的古典文化藝術寶庫,也是舉世聞名的佛教藝術中心,有“東方盧浮宮”美稱。
來到莫高窟,最先看到的是道士王圓箓的圓寂塔,細細察看塔前墓碑上的文字,這位被余秋雨描寫得目光呆滯,猥瑣愚昧的王道士,竟被稱頌成不僅修行上功德圓滿,而且對莫高窟的看護更是嘔心瀝血。
這個叫王圓箓的道士,是一個不合時宜的人,在最不該出現(xiàn)的時候,他出現(xiàn)了。在最不該盡責的時候,他盡責了。
他是湖北麻城人,年少時由于家境貧寒,目不識丁,長得矮小削痩,后來,因天災人禍逃出家鄉(xiāng),清光緒初年到肅州巡防營當兵勇。
退役之后,在當?shù)爻黾沂芙錇榈朗?,后向西云游,公?897年來到敦煌莫高窟,那是個烽火連天戰(zhàn)亂綿延的年代。
如果王道士當初不來莫高窟也就罷了,他不是當兵的料,卻是個十分稱職的信徒,若去的是其他任何寺廟,憑他的虔誠和勤勞,一定會功德無量而名揚后世。
如果王道士只是得過且過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也就罷了,他偏要“苦口勸募,極力經營”,使藏經洞適時地呈現(xiàn)于世,引來斯坦因、伯希、吉川小一郎、華爾納等一伙文化暴徒的肆意掠奪踐踏。
在這個錯誤的年代和錯誤的時機,讓一個錯誤的道教修煉者,成了一座舉世罕見的人類藝術寶庫的掌門人,莫高窟的劫難也就在所難免了。
王道士到莫高窟后,因能說會道,吃苦耐勞和辦事干煉,很快成為當家道士
此后,他四處化緣,苦口勸募,省吃儉用,把全部精力與積蓄用在了修補洞窟和發(fā)展信徒上,使多年人跡罕至的莫高窟上空再度升起裊裊香煙,重新響起了悠揚的誦經聲。
當收到的善男信女香火錢日漸增多,手頭稍寬裕后,他雇人清理了第16窟的淤沙,然后又雇敦煌貧士楊某為文案,在這個洞窟抄寫道經和接待香客。
1900年6月22日,王道士偶爾在北側甬道壁上發(fā)現(xiàn)了一處裂縫,便沿裂縫挖掘,藏經洞由此面世。
如果不是冥冥之中鬼使神差,把第16窟用作寺院辦公場地,藏經洞的出現(xiàn)就會錯過那個氣息奄奄的沒落時代,也就不會有后來的大量珍貴文物流失散佚,王道士也就不會成為后人詬罵的千古罪人,而應該不失為一名有功德的修行者。
可憐的王道士生不逢時,他來到莫高窟的時候,大清帝國已形同走尸,各國列強正大搖大擺出入紫禁城,明火執(zhí)仗要求割地賠款。在遙遠的西北大漠深處,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清貧道士,有什么能力去承擔保護一座人類藝術圣殿的責任呢?
更不可思議的是,當法國人希伯從莫高窟搬出的30多箱國寶級文物后,不是直接運回去,而是招搖過市運到北京,在京城的六國飯店舉辦盛況空前的展覽后,才瀟灑出境。如此這般,五萬多件藏經洞文獻,最終只剩下了8757件殘次品歸入京師圖書館。
試問,當時的海關哪里去了?長辮子軍隊哪里去了?那些所謂的國家棟梁和文化精英們哪里去了?
其實,從1900年發(fā)現(xiàn)藏經洞,到1907年斯坦因運走第一批經卷文物的七年間,王道士就一直在為保護這些文物絞盡腦汁。
先是徒步數(shù)十里,親奉兩卷經文至敦煌縣令嚴澤,唯愿光大佛學,可悲的是嚴澤縣令不過是不學無術之徒,視經文為破舊黃紙兩扎,棄置一邊,不予理睬。
兩年后,幾經打探,得知新任知縣汪宗翰稍通金石字畫,便趕往縣衙,許是汪宗翰好奇心驅使,終領數(shù)騎隨從,親往藏經洞察看,然不過是順手牽走數(shù)卷經文而去,便沒了下文。
在縣衙碰壁后,他又親揀兩箱經卷,行程數(shù)百里,交酒泉道臺廷棟親驗。而廷棟閱后卻道:“什么佛學經典,不過是蝌蚪文一堆,怪異不堪,何如道臺之書法,行云流水之間極盡章法。”說罷,端茶送客。
當年王道士所能叩見的最高長官,也只能是知縣和道臺了,他或徒步或騎在瘦弱毛驢上,頂著大漠凌歷的風沙往返于敦煌與酒泉間,提請當權者護佑文物的乞求一次次落空后,內心一定是充滿了無盡的悲哀和絕望。
當我從佛光肅穆壁畫精美的洞窟走出,又來到王道士的墓碑前,墓基旁萌出青草的嫩芽,石階上幾片蜷曲的枯葉,千年的時光在這里細碎地輪回,在那狀如倒立葫蘆的圓寂塔內,安放著一個既高尚又卑微,既堅毅又猥瑣的靈魂。
他用平生沒摸過筆桿的雙手,將莫高窟幾近熄滅的文明燈火點燃,又用這雙長滿老繭的勞作之手迅即撲滅,他管轄著彌足珍貴的文化瑰寶,卻淪落成被一大堆黃金絆倒在貧窮中的可憐人。
金碧輝煌的莫高窟,與喪魂失魄的王道士不期相遇,這樣,就把個人命運與文化寶庫的榮辱興衰緊緊連在了一起,從而也就曾演繹過如此的恢弘與卑微,作為后世的朝拜者,我既贊同余秋雨的責難與鄙棄,也很認可碑文中弟子信徒的由衷贊譽。
我站在道士塔前,心里默默祈禱,但愿歷史在不饒恕王道士給莫高窟留下的深重創(chuàng)傷的同時,也能記住他曾經為保護這些文物的竭盡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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