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時快訊】【海上】趙孟僴之行與趙孟頫之變——上海兩千年人物考之十
趙孟頫干過一件畢生絕無僅有的大事:一介書生,出手一擊,最終竟成功促使當朝丞相、權傾一時的“奸臣”桑哥轟然倒臺,入獄被誅。朝野震動。
更一反常態(tài)的是,緊接著他又一改仕元之初的熱切與主動,堅決請辭高官,堅決遠離京城,而且從此畢生寄情于湖山書畫佛法。
人生驟然急轉彎。而細察可見,就在這之前,與他同為宋室王孫的趙孟僴,有過一次專程從上海遠赴湖州之行,去過一次趙孟頫家鄉(xiāng)。
【資料圖】
一
“奸臣”二字,是明確寫在《元史》里的。《元史·奸臣傳》寫道:桑哥“以刑爵為貨而販之”,大肆買賣,于是“當刑者脫,求爵者得,綱紀大壞,人心駭愕”。
“重賂”他的楊璉真迦,大肆挖掘南宋六陵。《元史》說“取其寶玉”。陶宗儀《南村輟耕錄》說:“棄骨草莽間?!?/p>
客觀上,除桑哥也是趙孟頫在為宗親復仇。
他先與元臣阿剌渾撒里密言去丞相桑哥之計,又鼓動元臣徹里向皇帝死諫,最終成功策動了奸臣之死。
元帝隨后重用他“與聞中書政事”,特批他“出入宮門無禁”。但趙孟頫力請赴任外地,一心遠離大都,寫下“閑身卻羨沙頭鷺,飛去飛來百自由”。
而起初他是一心寄望新朝的。
二
查任道斌先生《趙孟頫系年》可見:文天祥逝世第三年,一直“自力于學”的趙孟頫,出手為元軍一次屯兵征文,寫下《明肅樓記》“頌元廷功德”。
次年他便被下江南網(wǎng)羅人才的元臣程鉅夫,作為首選,舉薦赴京。
元世祖忽必烈“一見稱心”“欲大用”,卻因“宋裔”之議未果。
就此,奔走歷練一年多,趙孟頫先被丞相不滿,又被皇帝贊許,再被丞相籠絡。
1288年,出仕才第二年,他便后悔了。
他在信中吐露:“不肖一出之后,欲罷不能?!彼謱iT寫過一首詩,取名就叫《罪出》:“在山為遠志,出山為小草”“昔為水上鷗,今如籠中鳥”。
同在1288年,義士謝枋得“力辭程鉅夫之薦”,并稱“江南人才仕元可恥”。
1289年,謝枋得絕食而死,就死在趙孟頫所在的大都。
1290年,趙孟頫開始“除桑哥”。
純屬巧合嗎?促使這個書生的,除了丞相桑哥的打壓、謝枋得的義舉之外,還有沒有別的?
記者追考看見:就在1290年前,趙孟僴去過一次趙孟頫老家湖州。
他是可以拷問趙孟頫靈魂的人。
三
破解趙孟僴此行密碼的,是記者在“上海兩千年人物考”第五篇《華亭衛(wèi)氏》寫過的衛(wèi)宗武,在著作《秋聲集》留下的一首詩——《贈趙月麓之霅》。
之,去。月麓,趙孟僴號“月麓”。霅,是哪?
詩中有言:“……吳興山水窟。來辦結構資,丹砂鑄仙骨。魯公千載祠,已仆誰復植。新宇儻落成……”由此看,趙孟僴是來滬籌錢,去“吳興”翻新顏魯公祠的。
顏魯公,即顏真卿,封魯郡公,做過湖州刺史,在當?shù)赜徐簟?/p>
吳興,也即湖州。細看譚其驤主編《中國歷史地圖集》“1208年”頁可見:“湖州”“歸安”一帶有“霅溪”。再查成書于1303年、更接近趙孟僴此行時間的《元一統(tǒng)志》,霅溪的詳細路徑,也在今湖州城區(qū)。
歸安,緊貼湖州府城,是湖州府治的“附郭”。
趙孟頫家,正在歸安。
光緒《歸安縣志》寫道:趙孟頫是“歸安人”。《大清一統(tǒng)志》“湖州府·古跡”寫道:“趙孟頫故宅,在歸安縣治東南?!?/p>
“湖州府·祠廟”還寫道:“顏魯公祠,在歸安縣治西北?!?/p>
原來,趙孟頫家與顏魯公祠,同在一個縣城。
趙孟僴此行應很可能去見了趙孟頫。
但趙孟頫在家嗎?
四
要看趙孟僴何時去的。
還是衛(wèi)宗武詩中,還有一句密碼:“月麓號新改,簪裳亦殊昔。”
從陳繼儒記述看,“月麓號新改”像新改了僧號——“趙孟僴不屑仕元,托黃冠游云間,更名道淵。又五年,髡發(fā)為浮屠氏,再更法名曰順昌,號月麓,又自號三教遺逸”。
但衛(wèi)宗武詩中緊接的一大段“議論羲皇前,咳唾煙霞出……洗耳聽談玄,有言皆造極”,都像在談“道”。
且記者找到年代最早的兩篇相關文獻之一——元代邵亨貞《本一善應院記》(邵長期生活在松江,出生時趙孟僴還在世),文中寫的是“月麓子趙公”,月麓子,也更像道號。
不過,與趙孟僴同時代的僧人溫日觀,號“知歸子”。
求教滬上一位佛教人士,回復是:“(佛家)一般情況下是不加‘子’字,但也不一定,如文殊菩薩稱為‘法王子’,明僧海珠號‘翠微子’,明僧至仁自號‘淡居子’?!?/p>
“月麓子”三字,也僅見于邵文。另一篇年代最早的相關文獻——元代楊維楨《本一禪院記》,寫的是“昌公月麓”。
明代正德年間《松江府志》,則寫“趙孟僴,號月麓”。這又顯示出另一種可能:月麓是趙孟僴一直以來的號,邵亨貞稱“子”只是一種對前人的尊稱,陳繼儒那句“再更法名曰順昌,號月麓”中的逗號,應為句號。
撲朔迷離。上海圖書館藏《宋遺民廣錄》寫的是“趙孟僴,字月麓”。
五
在“月麓”稱呼的多般變化中,眾多文獻有段表述始終沒變:趙孟僴抗元失敗后“去吳依親友以居”,“越十年”為道士,“又五年”為僧。
查史可知,他抗元失敗應在1275年。那么,他為僧應最早在1275年“越十年”“又五年”后的——1290年。
那么,“月麓號新改”如指為僧,也應寫在1290年后。
但衛(wèi)宗武應最晚在1289年便已離世。
六
綜合看,這首詩更應寫在趙孟僴為道士之時。即,1275年“越十年”——1286年之后。
及,衛(wèi)宗武逝世前——1289年之前。
細查這四年:1286年,趙孟頫年底離開湖州赴大都;1287年,趙孟頫三月到浙江,六月下江南,八月至杭州,都可能回湖州;1288年,趙孟頫春“有吳興之行”,一直待到秋天返回大都;1289年,趙孟頫三月“至杭,后偕管夫人同至京師”,也可能回過湖州。不管哪年,他和趙孟僴都可能見面。
那么,兩人見了面會說什么?
七
顏真卿,字為顏筋柳骨中的顏筋,人以忠正不屈名垂千古。靖康之恥后,南宋首帝趙構御賜顏真卿廟額為“忠烈”,正巧是吳興這座。
可想而知,奔波籌資去翻新這樣一座“忠烈”祠,趙孟僴此行對同為宋室子孫的趙孟頫,意味著什么?
作為兄長的趙孟僴見到趙孟頫,又會說什么?
查整本《趙孟頫系年》可見,趙孟僴此行后,1289年,第一次出現(xiàn)了趙孟頫書寫蘇軾之詩的記載,而且從此“蘇軾”成了趙孟頫畢生一再書寫的高頻詞。緊接著,1290年,趙孟頫開始“除桑哥”。
另一個可以參照的細節(jié)是:即便慈悲為懷為僧了,趙孟僴也絕對不是一個說話“溫吞水”的人。
這在記者“打撈”數(shù)月找到的一段文字里,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
八
這段僅見的趙孟僴自述,寫在一幅“奇畫”上。
華亭人曾遇1290年被召去大都抄寫經書,臨行在杭遇見“一老僧素昧平生”,只因聽見華亭鄉(xiāng)音,便迎揖而笑、握手歸房,向方丈索酒果款待。曾遇問之,“甫知其為溫日觀也”。
溫日觀,曾大罵楊璉真迦挖宋陵,又以畫“墨葡萄”史冊留名。求畫者擁堵于門,他不為所動,卻在聽說曾遇將去大都后,連畫兩幅“墨葡萄”,一幅贈給曾遇,一幅請他轉交老友趙孟頫。曾遇極為珍視,后來如約帶給趙孟頫,自己這幅也不斷請人題詞“增值”。其中最奇特的,便是趙孟僴所題。
開頭便直言快語:
“吾聞古者豪杰之士”能高官厚祿,是因“各隨其時”,如張儀、蘇秦以強兵富國之說,徐福為秦王求不死藥,卜式為漢武捐戍邊款。然而如今,你曾遇“上不得為蘇秦、張儀,下不得為徐巿、卜式”,只靠“字法咄咄”書法好,就去應召,已是“迂”了。又拿這卷墨葡萄一個個求別人題詞增值,“得此卷不啻如得高官,何其迂之甚耶”。
譏諷玩笑之意,躍然紙上,毫不掩飾。
曾遇反應也不一般——“囅然笑曰……吾之好不與時遷”,表示自己其實志氣不移。囅,笑貌。
于是趙孟僴“壯之”,為之煮茶、題詩:“吾聞其言而壯之,烹雪茗而與之詩?!?/p>
已經可以看出,趙孟僴是一個怎樣的人了。
在題的詩中,他也嘲笑靠字靠酒換官,贊賞“歲寒”之交,稱贊溫日觀之舉“清奇”且“豪”。他的書法其實也不差,《本一禪院志》說“善書,字法晉唐”。字里行間,他的文學功底也盡收眼底。事實上,《本一禪院志》稱他“詩詞警邁”。
奇怪的是,后世著名的清代吳升《大觀錄》記述中,收錄了此畫卷上董思學、周密、趙友建、趙孟頫、高晞遠、張炎、劉沆、劉蒙、陸居仁等十余人之多的題詞,唯獨不見趙孟僴。
難道崇禎《松江府志》收錄的這篇題詞,是偽作?
九
答案藏在《本一禪院志》。編志的釋大玄寫道:有次在一位姓曹的人家中,見過曾遇這幅畫卷,卷上都是“宋元巨公”題詠,其中就有“吾開山月麓公手墨一篇”。志中另一處又載:1630年陳繼儒買回時,“價太昂,求拆一幅”,于是只買回了“月麓公手墨”。
所以,它單獨留在了本一禪院,留在了上海松江。
相比其他題詞大講畫術之妙,趙孟僴這篇痛快直言,直指人心,浩然之氣突出。這樣一位趙孟僴,見了趙孟頫會說什么,可想而知。
他題詞第二年,趙孟頫被召去為元修史,“未幾歸里”,隨后長期休病于江南。幾年后再次被召,而且和趙孟僴嘲諷過的曾遇一模一樣,是“因字法咄咄”去大都寫經,趙孟頫完成后,再次“力請歸”,并在這年寫下:“準擬新年棄官去,百無拘系似沙鷗(一說為‘一沙鷗’)?!?/p>
趙孟僴題詞第二年,趙孟頫還有一個值得注意的變化:作《鵲華秋色圖》。
隨后是《水村圖》《重江疊嶂圖》。王連起先生曾說:“簡單來講,趙孟頫對中國繪畫的貢獻,就是改造了山水畫的兩大派……《水村圖》《鵲華秋色圖》改造的是董巨,《雙松平遠圖》《重江疊嶂圖》改造的是李郭。改造之后呢,跟董巨、李郭,是天壤之別?!边@種改造,他概括為“省減”。
畫境,往往即心境。趙孟僴當然只是可能產生影響的種種因素之一,趙孟頫也不一定看到了他那篇題詞。只是客觀上,趙孟僴題詞后那些年,趙孟頫畫境心境發(fā)生著巨變。
記者在著錄清宮所藏歷代書畫的《石渠寶笈》一書查到:列為“上等”的《宋元寶翰》冊中,“第十八幅至二十四幅”,是“趙孟頫行書杜詩”,落款寫的是——“子昂為月麓書”。
這是目前所知趙孟頫與趙孟僴直接往來的唯一文存。在上海博物館書畫部主任凌利中和故宮博物院老師的幫助下,記者了解到該帖現(xiàn)藏于故宮博物院,從王連起先生主編的《趙孟頫書畫全集》可見樣貌內容,這七幅的全文應是趙孟頫抄錄了杜甫的一首詩《奉先劉少府新畫山水障歌》。該詩在贊嘆“劉少府”畫技后,最后一句表達了對擺脫“泥滓”生活的向往:“若耶溪,云門寺。吾獨胡為在泥滓,青鞋布襪從此始?!?/p>
若耶溪、云門寺,都是紹興風景名勝,與趙孟頫家鄉(xiāng)湖州同在浙江。
這是何時寫的?從“月麓”如為道號看,應是在趙孟頫仕元之后?從擺脫“泥滓”之意看,是他心境變化那幾年?
那幾年趙孟頫還有一個顯著變化:一心奉佛了。這與趙孟僴關聯(lián)更明顯。
十
“元代最著名高僧”中峰明本,是趙孟頫至死尊奉之人。
中峰明本喜歡結草為庵,年長他九歲的趙孟頫,親自“為之躬運土木”。
收到中峰明本的信,趙孟頫“必焚香望拜”。妻子管道升離世,趙孟頫“兩目昏暗,尋丈間不辨人物。足脛瘦瘁,行步艱難”,整個人都崩潰了,六十六歲的他連寫數(shù)信向中峰明本哭訴:“唯吾師慈悲?!备币姷貓詻Q請求中峰明本前來超度:“必須為之?!庇挚嗫喟螅骸皩嵤强蓱z?!鄙踔料窈⒆右粯影l(fā)了脾氣:“若蒙以他故見拒,則是師父于亡妻不復有慈悲之念,而有生死之異也。孟頫復何言哉!”
中峰明本始終沒去。
他的回復是自己病了。細查史料也可見:趙孟頫的這封信寫于八月二十二日,半月后駙馬太尉沈王奉旨入天目山訪中峰明本,中峰明本升堂說法時,也稱自己“病衰滿體”。
次年五月,管道升一周年忌日,趙孟頫再次寄望于中峰明本。得到的消息是,中峰明本已“入山益深”靜修。
直到趙孟頫逝世,三年,始終未見有中峰明本為趙孟頫去湖州的記載。?
我們卻可從《本一禪院志》看到:禪院“清夏軒”三字,“系延祐庚申幻住老人手筆”。幻住老人即中峰明本,延祐庚申,正是“入山益深”的1320年。
清夏軒還有座碑,碑上有中峰明本“示眾”說法的內容。該志還有一篇《生死病老偈》,落款是“延祐庚申……明本”,從內容看應寫于本一禪院。
該志還載:直到明崇禎年間,禪院還存有二幅“西洋簇錦被”,是當年“駙馬太尉沈王所貽”;禪院還存有古錚,是“中峰祖師自臨安攜至”。錚,通鉦,古樂器。
種種跡象顯示,“延祐庚申”這年,中峰明本應在本一禪院出現(xiàn)過,題軒名,寫偈語,很可能還曾在院內當眾說法,且把沈王訪天目山贈送的“西洋簇錦被”帶了一些過來。
而趙孟頫家,就在天目山下,湖州也顯然比松江本一禪院近得多。
所以明人李凌云毫不掩飾地寫道:中峰明本看重本一禪院,是因趙孟僴“忠義”,“師實憫之”;而趙孟頫雖同參師席,卻志不同行,只是“賴此阿兄”而已;所以本一院不可無趙孟僴,趙孟頫不可無本一院,“昌公千古忠貞于此激揚宗旨,孟頫一代人豪于此灰心冰冷”……
陳繼儒也寫道:徹悟了生死,進可為文天祥,退可為趙孟僴;否則,即使官做到大學士,書畫成就大名“趙松雪”,但趙孟頫面對趙孟僴,于兄弟之間,“未免尚負慚色”。
這當然只能是后人的猜想與感慨。不過,中峰明本帶沈王錦被來松江時,其實趙孟僴已坐化。也就是說,在翹首以盼的趙孟頫,與空余墓碑的趙孟僴之間,中峰明本選擇了后者。
記者追考當年,看見文天祥如何深刻影響趙孟僴,也看見趙孟僴可能如何觸動趙孟頫,更看見一條奇異而深刻的——“趙孟頫-中峰明本-趙孟僴-文天祥”之鏈:趙孟頫看向中峰明本、中峰明本看向趙孟僴、趙孟僴看向文天祥。
看向誰,意味著在意什么。在意什么,反映著文化與文明。深入“趙孟僴之鏈”可以感覺到,在一個接一個看向中,穿行導引著一種“正”的力量。這種力量不僅激勵同行者,似也在觸動殊途,讓入世的、出世的、抗元的、仕元的,都為之心生正向。這種正向,在這鏈條終端的文天祥與《正氣歌》處,達到中華文明的精神頂端。
深入這條“趙孟僴之鏈”還可看到,這種“正”的根本,在于“無愧”。
文天祥與趙孟僴共同的老師歐陽守道說:“無愧于心。”文天祥絕筆詩最后一句是:“而今而后,庶幾無愧。”趙孟僴臨終說:“持此寸心,千古忠赤?!敝蟹迕鞅疽舱f:“心中無鬼?!崩?,左心右鬼,心中有鬼。
63歲的趙孟頫在仕途達到頂點時,在《自警》一詩說自己:一生事事總堪“慚”。
文天祥之妻臨終前,最后說的是:“見吾夫于地下,為無愧也?!?/p>
還有一個“巧合”是:人生至暗時刻,文天祥的上海之行以蘇軾詩句自勵。人生轉彎時刻,趙孟頫從此一再書寫蘇軾詩句。后來在牢中,文天祥集杜甫詩句自勵。趙孟頫“為月麓書”的也正是杜詩。
這便是“正向”的力量,人心的力量,中華文化與文明的力量。“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p>
文天祥與趙孟頫都來過上海,也都與這里一棵古樟樹下的一個人,有著深深的心靈交集與生命連接。
趙孟僴,串起他們及中峰明本,讓中華文化“正向”的力量,在上海人文追考中鮮明呈現(xiàn)。
十一
1316年或1317年,趙孟僴逝。1322年,趙孟頫逝。1323年,中峰明本坐化,宋恭帝被元英宗所殺。同年,吉安郡列文天祥祠于先賢堂。
人俱往,事長存。
今杭州西湖南岸有一座著名的古剎——凈慈禪寺,楊萬里在這里寫下“接天蓮葉無窮碧”,濟公做過寺里的“書記”。
記者從《本一禪院志》看見:趙孟僴也曾“掌書記于凈慈禪寺”。
查元代《 修百丈清規(guī)》可見:住持之下,有幾位重要“頭首”各司其職,分東、西序列;書記為西序頭首,在前堂首座、后堂首座之后,是專門“職掌文翰”的要職,全寺“凡山門榜疏書問祈禱詞語,悉屬之”。
《清規(guī)》還明確規(guī)定:頭首的人選,務必“擇才德相當者為之”。
趙孟僴的才德,可從記者僅見他留存下來的一篇《上官府書》,一窺究竟。
那年大水“殍殣相藉”,趙孟僴上書痛陳“庖有肥肉,廄有肥馬,民有饑色,野有餓莩”,直言官府表面文章“有同兒戲”,強調對百姓疾苦要將心比心,舉出六條救荒實政——平糴價以寬民力、行賑濟以救饑貧、放商稅以通客旅、清獄訟以雪冤枉、察吏奸以禁賄賂、抑小人以扶君子、通下情以求民瘼,呼吁“凡可以弭災異召和氣者,盡心力而為之”。
遠沒有濟公、楊萬里有名的趙孟僴,知道的人,會紀念他。做過大總統(tǒng)的徐世昌晚年所輯《晚晴簃詩匯》,收錄了上海人褚華的《月麓和尚碑》一詩,詩中感嘆趙孟僴“學仙學佛兩無心”“骨化王孫節(jié)彌苦”,最后一句是“行人若吊宋遺民,豈止西臺謝皋羽”。
謝皋羽,曾隨文天祥舉兵,后作名篇《登西臺慟哭記》祭文天祥,黃宗羲贊為天地間“至文”;黃宗羲,曾痛批“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家天下”,強調“天下之治亂,不在一姓之興亡,而在萬民之憂樂”。
數(shù)月追考趙孟僴,從首篇的歐陽守道、文天祥、劉辰翁,次篇的孟子、伍子胥、顏真卿、蘇軾、岳飛、胡銓、謝枋得、夏完淳,再到本篇的謝皋羽、黃宗羲,一位位“天地有正氣、心中有所向”的中華人物,紛紛匯聚筆下,這不是偶然。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文化傳承亦如是。文天祥不孤,《正氣歌》不絕,中華文化的山尖越高聳、山體越巨大。
因為趙孟僴,文天祥與上海有了深度連接,心靈共鳴上,正氣傳承上。趙孟頫也被“吸引前來,并把松江作為重要客寓之地,為松江培養(yǎng)了許多書畫藝術人才,為明代松江在書畫方面的崛起奠定了基礎”,成為在上海留下最多筆墨的古代書畫大家之一,進而千絲萬縷地關聯(lián)著那句——“一部文人畫史,半部與上海相關”。
著名的元四家——黃公望、吳鎮(zhèn)、倪瓚、王蒙,就曾專程來到松江那棵古樹下,連日尋訪“月麓中峰”等往事。
往事參天云舒卷,人心正氣天地間,藏在上海小區(qū)里的一棵古樹,藏在松江方志里的一位人物,指向著,訴說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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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一】趙孟頫寫給趙孟僴的詩帖。現(xiàn)藏于故宮博物院,下為現(xiàn)存七幅文字段落(翻拍自王連起先生主編的《趙孟頫書畫全集》),全詩應為杜甫《奉先劉少府新畫山水障歌》
第一幅:□□不合生楓樹,怪底江山起煙霧。聞君掃卻赤縣圖,乘興遣畫滄洲趣。畫師
第二幅:亦無數(shù),好手不可遇。豈但祁岳與鄭虔,筆力遠過楊契丹。得非玄圃裂,無乃瀟湘翻。
第三幅:悄然坐我天姥下,耳邊已似聞清猿。反思前夜風雨急,乃是蒲城鬼神入。元氣淋漓
第四幅:障猶濕,真宰上訴天應泣。野亭春還雜花遠,漁翁暝踏孤舟立。滄浪水深青冥闊,欹
第五幅:岸側島秋毫末。不見湘妃鼓瑟時,至今斑竹臨江活。劉侯天機精,愛畫入骨髓。自
第六幅:有兩兒郎,揮灑亦莫比。大兒聰明到,能添老樹□崖里。小兒心孔開。貌得山僧及童
第七幅:子。若耶溪,云門寺。吾獨胡為在泥滓,青鞋布襪□此始。子昂為月麓書
【附二】褚華《月麓和尚碑》詩
(和尚姓趙名孟僴,參文丞相軍事,宋亡為黃冠,后入釋,居郡城本一禪院,今云峰寺)
北軍夜擁都督行,帳前奇士哭失聲。
勤王義旅檄難起,白首眼見滄桑更。
閉門懶埽空廊雪,自憶興亡夢中說。
學仙學佛兩無心,此身但與塵緣絕。
君不見,
臨安臺殿荒梧楸,六皇龍種編九流。
盋盛脫粟甘獨茹,弗騎款段西河游。
一抔遺塔青苔古,骨化王孫節(jié)彌苦。
行人若吊宋遺民,豈止西臺謝皋羽。
【附三】趙孟僴在曾遇藏“墨葡萄卷”的題跋
吾聞古者豪杰之士,所以動萬乘、釣爵祿者,各隨其時。是以張儀、蘇秦得以行其強兵富國之說,縱橫六國,顛倒九州。下此一等,求不死藥可以說秦王,輸助邊財可以動漢武。此皆切于當時人主之好尚,故佩相印、取高官,易若拾芥。
今曾公心傳遭明盛之世,遇堯舜之君,上不得為蘇秦、張儀,下不得為徐巿、卜式,乃因字法咄咄逼晉人風度,應召赴闕書藏典,固已迂矣。而又挾老溫一紙葡萄,求諸公品題以為藉手,風饕雪(此處一字疑似“虐”),往來萬里,得此卷不啻如得高官,何其迂之甚耶!
心傳聞吾言,囅然笑曰:“子以吾為迂,果迂也。不能隨其時而趨其好,固誠迂也。豈知吾之好不與時遷,故不以彼易此,豈果迂也耶!”
吾聞其言而壯之,烹雪茗而與之詩曰:“淋漓淡墨殘云濕,老兔忽作鮫人泣。欲令象罔求玄珠,三尺繭藤光怪入。細看卻是墨葡萄,恍如架壓秋風高。老溫作此贈行客,一段清奇詩更豪。曾君持向燕山去,萬里塵沙朝復暮。相看絕似歲寒交,天上歸來秪如故。涼州刺史真癡兒,不如葡萄酒一巵。君攜畫卷歸亦奇,九山猿鶴今奚疑?!?/p>
至元甲午春仲三教畸人月麓汝昌敬書于本一山房